江浅放在桌上的手机响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上的项目文件。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是“老妈”,他才连忙接通电话。 “喂,妈。” “还没呢,还在公司里,最近大半个月公司一直加班,怎么了?” “跟公司请一星期假?这……恐怕不行,公司最近实在太忙……” “哦,好,我在公司的三楼,出电梯就能看见我,好……” 江浅挂断了电话,满脑子却是大堆疑问。 他母亲费晴在警局上班,记事起,她公务便繁忙到连他这唯一儿子的学业生活都几乎没时间照顾,今天怎么有闲工夫来他公司? 而且在电话里他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费晴要他先跟公司请假一个星期,又没说明原因是什么。 “江浅,上个月六号项目的报表你还有留档吗,我的文件好像给我弄丢了。” 同事余宝忽然凑到他身旁,额头满是汗,是急的。 “你没有备份吗,怎么这么不小心?”江浅皱眉,“下次小心点,这六号项目的报表最终负责人可是你。” “太感谢了,明天请你吃饭。”余宝重重地一拍江浅肩膀,高兴地说道。 “你说的,到时候重重宰你,可别反悔。” “宰,尽管宰。” 应届生的江浅选择这家公司后,发现同一组里有四名同事都是江城大学毕业的同窗,包括眼前的余宝,虽然大家认识不过几个月,但年轻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余宝身宽体胖,人又没有心机,跟江浅走得最近,关系挺不错。 江浅很快就把刚才的电话抛到了脑后。 他手头的工作还有很多没有做完,不把这些事都完成,别说请假,通宵都得加班,睡都别想睡。 刘屠夫刚刚还怒气冲冲地出来,指着他们小组每个人的鼻子,臭骂了他们整整半个钟头,才回他的办公室。 他是所有人的顶头上司,请假绝对绕不过他,这个时候,江浅也不愿去触碰他的霉头。 刘屠夫全名叫刘德贵,一个四十多岁离异的老男人,顶着一颗大光头,性格无比暴躁,看上去凶神恶煞就像古时代的屠夫,动不动就对着底下的人狗血淋头般的辱骂。 几乎每一个像江浅一样刚进公司的新员工,全都遭受过他的臭骂。偏偏他又深受公司高层信任,在他的手底下工作,真是一种受罪。 念头刚起,江浅耳边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咆哮。 “六号项目的报表是谁负责的,马上给我滚出来。” 江浅身旁的余宝周身一个激灵,吞吞吐吐地起身说:“是我,经理。” “是你?你他妈的吃屎的吗,报表里这么大的数目都能搞错?” 刘屠夫噼里啪啦地对着身材肥硕的余宝就是一阵狂批,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像机关枪一样地从他嘴里抖射出来。 几个胆小的女同事听得脸色都白了。 刘屠夫把手中一大堆文件重重地摔在余宝的头上,冲他吼道:“报表全部给我重做,天亮之前没有做完,明天就给我滚蛋!” 余宝苦着脸,蹲到地上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你说滚蛋就滚蛋啊,老子偏就不滚,你能怎么着……” “看什么看!” 刘屠夫一声发吼,整个小组十多名同事纷纷收回目光,私底下则不免对刘屠夫感到不爽。 余宝收拾好文件,超过两百斤的身躯一屁股坐在椅上,喘着粗气,低声地对江浅嘟囔:“这姓刘的,最会压迫剥削我们这些刚踏入社会的嫩头青,哪天要是真惹恼了大爷我,我一屁股……” 噔,噔,噔。 高跟鞋敲击地板的清脆声响,从电梯的方向传来。 余宝的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江浅看到他那张肥胖的圆脸,忽然之间涨得通红,嘴巴张得大大,眼珠子更是瞪得圆圆,呆呆地望向前面。 一男一女,从办公区前方的电梯处向这边走来。 那男的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留着平头,长相普通,身穿着蓝色的警服。 走在前头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浅灰色的西装套裙跟白色的衬衫,将她腰身美妙的线条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 修长的双腿踩着黑色的高跟鞋,腿上裹着肉色的薄丝袜,头发盘旋着,看上去气质高雅,极为漂亮。 女人气质优雅,目光却十分凌厉,视线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时,至少逗留一二秒钟。很多人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纷纷移开视线。 女人踩着高跟鞋,一路行来雷厉风行,就像高高在上的女王。 不止是余宝看呆了眼,江浅周边那些男同事,他们脸上的神情也跟余宝相去不远,充满了惊艳。 办公区的那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更是看得眼冒星星,对这仅是第一次见面的气质女人露出崇拜的眼神。 准备回办公室的刘屠夫,也惊异于眼前女人那惊人的美,一时间愣在原地。 “真……真漂亮。”余宝终于回过神来,他涨红着脸,“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有气质的美女。” 他忽然有些语无伦次,“啊,江浅……她,她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你看到了吗?” 江浅有些无奈地起身:“妈。” 余宝忽然停了下来,张了张嘴,像是变成了哑巴似的。 周围更是一阵寂静,江浅能感觉到,各种各样的惊讶目光直射他的后背。 费晴扫了一眼儿子所在的办公区,说道:“你上司在哪,叫他出来。” “这是我们刘经理。”江浅朝她身后一指。 费晴凌厉的目光落在刘德贵身上。 “这,这位女士,您有何贵干?”刘德贵回过神,有些谨慎地询问道。 他脾气虽火爆,但不是蠢人。 眼前的女人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自身流露的气质,都显示着她的身份并不一般。 特别是那个穿着警服的精悍年轻人一脸恭敬地站在她身后,更加深他的猜测。 费晴淡淡地说:“我来接我儿子,顺便给他请一周假。” 她的声音低沉婉约,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 “您儿子,哦,江浅是吧,好的好的,没问题,江浅的工作我另外安排给他的同事就行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刘德贵,此刻站在江浅妈妈的面前不仅完全没了脾气,且像矮了一头,忙不迭地答应,连一个不字都不敢吐出来。 “走吧。”费晴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江浅跟呆若木鸡的余宝以及一帮同事打了声招呼,便收拾东西跟上。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公司楼下的门前。 费晴这么快就到他的公司,江浅倒也没有想太多,他跟着妈妈坐进车子,随口问道。 “妈,究竟是什么事?” 费晴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朝着驾驶座上的下属吩咐了一声:“小何,到市中心医院去。” “好的,费主任。” 车子随即启动,开进大路。 “妈,我们到市中心医院做什么?”江浅心中疑惑,不由皱起眉。 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素来雷厉风行的老妈,眉眼之间竟然罕见地出现一丝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倦色。 只听到她顿了一顿,这才说了一句:“你爸出了车祸,被人送到了市中心医院重症室。” 江浅的脑袋嗡地一声就炸开了,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 耳边只剩下自己微微在颤抖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 “傍晚。” “那,那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放心吧。” 看见儿子面上的担忧,费晴却是冷冷一笑:“他死不了的,他这种人,怎么舍得死。” 江浅知道,他这已经跟他爸爸分居快两年的妈妈,对丈夫的感情早就消失殆尽,只剩下深深的成见,叹了一口气,遂也不再说话。 一路带着焦灼不安的情绪,车子驶到了市中心医院的停车场。 下了车,江浅就急匆匆地赶往病间。 一路寻到费晴跟他说的病房,一个穿着大白褂的中年医生,正站在病房外对两个护士在交待着什么。 江浅连忙走上前去,焦急地问:“医生,你好,我叫江浅,是江文景的儿子,请问我爸他现在情况怎样了?” 主治医生见病人的家属来了,便又吩咐身旁的护士几句,这才走了过来。 “你父亲已经脱离危险,从重症室里转出来。” 江浅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医生又朝他泼了一盆冷水。 “但是,伤者的头部遭到了不小的重创,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他的心肺功能也受损,情况依然不是很乐观,具体的恢复情况还要继续观察。” 费晴来到儿子身后,静静地听完医生交待的话后,一同进入病房。 在病房里,江浅见到了浑身上下到处缠满了纱布,几乎看不全面目的老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老爸,却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 与上次见到他相比,男人依旧不修边幅,满脸的胡子渣,但明显比之前更瘦了一些。 是啊,他一个人租房子住,一日三餐从来都是随便将就对付,除了江浅偶尔去看他时会亲自下厨弄点东西,父子俩小酣几杯外,其余时间他都是过得一日是一日,营养摄入能足才是怪事。 江浅爸爸是一位画家。 说画家其实是抬举他了,因为他虽然对画画十分痴迷,可他的绘画技巧,在这项讲求天赋的领域里,实在太过于平庸。 数十年如一日的浸淫,他的技艺几乎没怎么提升过,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江浅爸爸这个人在他的妻子眼中,还过于自视清高,对所谓的名利财富不屑一顾,结果就是江浅当年出生,他连奶粉都买不起,这么多年来全靠妻子的工资养,而且从来不会反思自己。 这也是费晴这些年来,对丈夫的成见与矛盾越来越深的主要原因。 江浅一直不明白,她这貌美如花的老妈年轻时,怎么会主动倒追他这古怪的老爸,甚至不顾外公外婆的阻拦,毅然地嫁给他。 当然,想明白想不明白,现在也都早已经不重要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 早在两年前,费晴就已经铁了心要跟他离婚。但不论是费晴好言相劝,还是火山爆发一样的争吵,男人就是死活不肯同意离婚。 直到最终,费晴也没能如愿地跟他办理离婚手续。盛怒之下的费晴,自此就跟男人分居。 男人倒也识趣,知道一家人所住的房子他根本没出过半分钱,在被妻子扫地出门之前,主动搬了出去,房子留给母子俩住,自己在外面找廉价房子租。 当然,他应该更怕自己死赖脸皮留下来,会变成妻子搬出去住。 每次江浅去男人住的地方看他,他总是假装着问东问西,却是拐着弯在问该怎么让妻子回心转意。 但其实早在两人分居之前,费晴的身旁已经有了一个明面上说是追求者,实际上在江浅看来应该已经是她男朋友的男人,只是碍于没有离婚,他们的关系明面上一直没有公开罢了。 男人显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些事,以至于身为儿子的江浅,根本不知如何开口。 费晴的想法干脆利落,既然男人死活不肯离婚,那就分居,两年一到她一样可以向法院起诉离婚,到时候男人不肯离也得离。 在江浅看来,费晴此意已决,男人死守一纸结婚证又有什么意义。 费晴跟江文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 两年时间,这个曾经是她另一半的男人,早已经从她的生命中剥离了出去,是那么地陌生。 江浅见她进入病房后,目睹父亲昏迷不醒的样子,神情复杂,甚至还罕见地有些许局促,知道她心情复杂,只得找些话来问。 “爸究竟是怎么出事的?” 费晴在江城警局上班,职务是重案组主任,统管整个重案组,可以说是级别极高,人脉又广,查出江文景车祸的事故原因自然不难。 这场事故其实发生得很简单。 就在傍晚十六点五十分左右的时候,江文景驾驶着他那辆上了年份的桑塔纳,沿着环城西路准备驶进河滨路,在路口准备拐弯的时候,像失控似的完全没有减速,跟一辆高速行驶的大巴发生了碰撞,车身在路上翻滚了数圈。 那辆大巴的车身也被撞塌陷了一个大坑,所幸的是当时车上的乘客基本都在前几个站台下了车,车上刚好只剩一个司机,受了点外伤,但惊吓是少不了了。 江浅听到这里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爸的车虽然老,但开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怎么会突然间就失控了呢。” 江文景那辆桑塔纳虽然是多年前在费晴的资助下淘的二手车,但一直视若珍宝,保养得非常好,各种零件也是非常注意检查更换。 而且两三个月前,江浅去看江文景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载着江浅到老城区吃了一顿烧烤摊,他开着车依旧是那么驾轻就熟,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失控跟人相撞。 费晴沉着脸,冷冷地说:“他在报复我,所以他故意选了今天。” 江浅愣了一下,“今天?今天是……六月二号,什么日子?” 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张了张嘴,满脸的震惊:“六月二号,妈,难道,你的意思是……” 他明白过来了,难怪他老妈这一路一直是脸上阴云密布。 因为两年前的今天,恰好正是两个人分居的时间。 费晴必定是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跟江文景谈及离婚的事。 但江文景心里依旧不想离婚,而且他连拖延都懒得去拖延,直接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回答,难怪费晴一直脸色铁青。 江浅叹了一口气。 父母的感情事他也没办法插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只希望父亲能够没事。 江文景刚动过手术,目前脱离了危险期,但还陷入昏迷之中,医院的护士不时进来检查。 期间费晴包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江浅知道他公务繁忙,便对妈妈说道:“妈,你忙的话就先去吧,今晚我留在医院陪爸就行。” 费晴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最后恨铁不成钢地望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江文景一眼,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江浅寻思着,出了这样的事,应该得跟他女朋友安简说一声,免得她下班有时跑到公司去找他,于是就在微信上给她发了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