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纨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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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纨掌社

且说宝玉春梦醒来,方忆起次日辰时父亲贾政要考问功课一事,平日不磨枪,临时也没抱佛角,唬得心胆俱裂。 不及梳洗打理,便蓬头散发奔贾政书房而来。 众清客却报,老爷已入朝面圣去了。 原来,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 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 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 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 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及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 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提。 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 刚换了衣裳,只见三姑娘探春的丫鬟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 原来竟是邀请大观园众人结诗社,旨在“宴集诗人于风庭月榭;醉飞吟盏于帘杏溪桃。” 宝玉看了,不觉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 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 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 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即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接下来,黛玉被封作‘潇湘妃子’,宝钗封为‘蘅芜君’,探春封为‘蕉下客’。 迎春就叫作‘菱洲’,惜春叫作‘藕榭’。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 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 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 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宝玉’不好?” 众人道:“也好。”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 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 李纨道:“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既立定了社,便要立下章程。若违了罚约,一例清白处治。是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众人均点头称是。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 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 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 探春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诗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 宝玉与众人都说好。 说闭,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不在话下。 闲言少叙,一日正是李纫做东道,诗社聚会稻花村,胜者有奖,输者受罚。 且说宝玉接书,便从怡红院一径踱来。 径自步出轩中,不觉天色渐晚,仰见一轮皓月万里无云,春光正皎,走过几幢楼阁,但觉清风飒飒、暗香浮云,心中感叹:“冬去几时,忽尔春来矣,人生几何,须要及时行乐。” 转过山怀,稻香村黄泥院墙中,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 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 宝玉且走且叹,啧啧称奇,真叫“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进得屋来,见得灯烛辉煌。 探春、黛玉、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 一则赏诗,二则便于会面。 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馀者皆不过十七八岁,大半同年异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不过是“姐”“妹”“兄”“弟”四个字,随便混叫。 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就听李纨出题限韵。 薛蟠之妾香菱却上前,斟上茶来,又领着老婆子、丫鬟们洒扫庭除,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 原来李纨寡居多年,陪房的丫头早打发散了。 掌社做东,比不得往日,平时又素不理俗务,正愁人手缺乏。 这香菱正苦志学诗,精血诚聚,不敢十分罗唆宝钗,又欲远避只知斗鸡走马、寻花问柳的薛蟠,近日便在李纫处帮忙,满心满意就近学诗,正得两便。 只听李纨道:“我就出题,迎春限韵,惜春监场。方才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 说罢,迎春等便依令限韵出题。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 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景致,或又和丫鬟们嘲笑。 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枝梦甜香。 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 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 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 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 宝玉急得抓耳挠腮,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她们都有了。” 黛玉道:“你别管我。” 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两句。” 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 黛玉也不理。 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先胡绉几句写出来罢。” 说着,走到案前写道:“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 则个,怎么个玉为魂。“说了这句,又言语不出。 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他道:“此中佳人典故颇多,亏你还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 宝钗悄悄地咂嘴点头笑道:“也罢,今日你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岂不闻,东坡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 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也悄悄地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 李纨见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模样甚是可疑,因道:“晓喻其诗社之有知者,军有军令,社有社规。不得营私舞弊,不得弄虚作假。如有不遵者,逐出席外,当场吃罚!本掌坛决不会姑息的。” 五指尖尖如笋,在宝玉案头敲敲。 众人都道:“有理,有理。” 宝钗无可奈何,不敢私心暗助,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听说无法,只得收摄精神,暝思苦想。 却有思无绪,眼巴巴地看着李纨轻移莲步,袅袅婷婷,打从身侧踱来踱去。 暗忖,李纨寡居多年,平日性情贤淑,言语平和,诸事不管,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 只知清净守节,问事不知,说事不管。 不想做个执社,却言语爽利,诸事分明,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原来这李纨,乃宝玉亡兄长贾珠之妻,生有一子贾兰。 出身金陵名宦,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李纨,字宫裁。 因此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内则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诗而已。 宝玉近日因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一时无心诗文,神游太极,不住用眼瞟着寡嫂李纨,真与往日不同。 只见:桃腮微红,杏眼撩人,行动时丰庞俏丽,言语时娇音婉转。 那娇懒倦慵的少妇体态,不似风吹弱柳的黛玉姿色,也与婀娜丰盈的宝钗风味不同。 把个宝玉看得浑身趐麻了,毫笔拿捏不住,竟失落于地上。 拾起时,竟精虫上脑,手将李纨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李纨只当小叔顽劣,将身避过,乜斜着凤眼,向他手背只一捻,低声笑道:“怎的这般罗唣!” 又推宝玉,催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 却止不住两颊晕红,杏眼流波。 两个在暗地里调情顽耍,众人倒不曾看出来,不料香菱这丫头在边上却瞧了个仔细。 心下自忖:“李纨寻常在大家跟前,倒是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宝二爷有些勾搭。” 宝玉平日最受不得妇人家作娇作痴之态,登时心似火烧,红了脸,咂着嘴,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执法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 众人点头,却看探春的稿好了,写道:“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 因又催黛玉。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 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 李纨等看她写的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 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宝玉又笑道:“这评的最公。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 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 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此时,黛玉因见宝玉构思太苦,心上不快。 走至案旁,知宝玉却苦后面四句无词。 趁李纨不备,却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 宝玉打开一看,觉比自己做的半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 不想李纨使得却是欲擒故纵之计,早有提防,当场拿了个现行。 上前夺过宝玉卷稿,劈面一掷,笑道:“怡红公子,汝岂可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本社天条。自古刑法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本社法度不会因你而废!你该如何罚?” 宝玉没好意思起来,无言可支,只得笑道:“该罚,该罚!” 拿起酒,一饮而尽,却呛得咳出声来,倒把众人都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 探春是始作俑者,不意领罚的首犯竟是兄长宝玉,不敢为宝玉求情,只得缄口无言,便起身告辞往贾母去处。 宝钗、黛玉原是共犯,哪敢为宝玉鸣冤。 迎春、惜春本是执法,更不敢起殉私之意,当下嘿然无语。 大家略用些酒果,便各自借故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王夫人处去的。 可怜宝玉,平日枉作红颜知己,一旦受罚,竟落个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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