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是那样淅淅沥沥的让人心烦,他的思绪也被迷乱的雨丝弄得乱七八糟的。 他的手抖得厉害,母亲的主治医师刚刚和他谈过,如果再发生一次血管梗塞,那颗脆弱的心脏就被完全堵死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颗烟,颤抖着想要点上,可是试了几次竟然没有成功。 一个急匆匆从他身边路过的小护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指了指墙上的禁止吸烟的标志,又指了指外面的雨夜,意思很明显,要抽的话请到外面去! 他微微怔了一下,突然醒悟到自己身在何处。他陪上了笑脸,当着小护士的面把最后一颗烟揉成了一团。 小护士的嘴里嘟囔着走远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 他苦笑了一声,没舍得把手里的烟扔掉而是又揣回了口袋里。 住院部走廊里的玻璃上映出了他那张憔悴的脸。 四十几岁的脸和五十左右没什么区别,去年刚刚送走了父亲,今年母亲又倒下了,生活连番的重击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去年为了给父亲治病,他花光了多年来的积蓄,而今年他只好把房子卖了。 他是一个小小的中学老师,挣着极其微薄的薪水,根本无力支撑昂贵的医药费,可是,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的父母就那样撒手而去! 妻子为了钱的事和他大吵了一架,回了娘家,孩子忙着中考,对他也爱答不理的,整个家里面他似乎是最多余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他反而能静下心来陪着母亲走过最后的一段时光…… “要不,我再筹点钱,再试一试……”他刚才在医生办公室把一个红包塞进那个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主治医师口袋里,硬着头皮卑微的乞求道。 “老太太动过几次手术了,现在体内脏器功能接近衰竭,恐怕扛不住了……”医生把一只手塞进了口袋里,捏了捏红包的厚度,又看看眼前这个憔悴的中年人,眼里隐约滑过一丝怜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外面的雨夜。 他又摸出那根被揉碎的香烟,仔细的把它舒展开,理平整,然后站在滴水的屋檐下对着灯光把它点燃,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很顺利。 他的人生路一直不顺利,就像是上天专门等着和他做对一样,他每迈出的一小步、一大步总会经历别人难以想象的坎坷。 他也曾悲愤之极对着老天爷大骂,“你TMD有能耐整死我啊!这样一刀一刀的折磨算什么!你个王八蛋!” 可是每次静下心来,他又不无深深地自责。 其实他又能怪谁呢? 老天给了他一张英俊的脸,一个强壮的身体,一个才思敏捷的大脑,一张谈吐惊人的嘴,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如果说上天没给过他机会就显得不太厚道了。 他的机会一直远远多于其他人,不过那种过于清高,过于叛逆,对生活过于理想化的性格,却让他完全无视这些机会。 他不懂得善用自己的脸,不懂得善用自己的身体,更不屑于在乌烟瘴气蝇营狗苟之中谋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的眼太毒嘴太利,容不得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当然,在他看来,这样卓尔不群也许是得到了心灵的纯洁和宁静,可是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被现实社会抛弃的傻X…… 回到病房的时候,母亲刚刚醒过来。 “外面下雨了?”母亲的声音很虚弱,一句话要分成几段说。她闻到了他身上雨的气息。 “嗯……”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在手心里呵了两口气,然后把手搓热,最后小心翼翼的握住了母亲的手。 那双手已经变得枯瘦不堪,让人担心她虚弱的身体里那最后一丝活力会一不小心就从指尖滑了出去。 “又出去抽烟了?”她抬起眼睛慈爱的问。 “嗯……”他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你也不小了,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再说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你照顾呢,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了……”她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像以前一样轻轻的摩挲着。 “哎,我记着了……”他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温柔。这并非他一贯的口气,不过现在留给他珍惜的时间不多了。 “嗯……”母亲很满意的眨了眨眼睛,吃力的笑了笑。 “小希什么时候考完试啊?”沉默了一会,她又说道。 “明天吧……明天考完了,我就让她来看您……”小希是他的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可是自从母亲最近一次的手术后,妻子没再来过,小希也没来过。 他当然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考试,不过他现在能给母亲的只有这一点点微薄的希望了。 “嗯,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其实小希不来也好……”母亲嘴上说着,可是脸上却难得的笑了。 “放心吧……明天她一定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心里酸酸的,想哭。 他起身给母亲倒了杯水,帮她摇起床头,换了个舒服的角度,这一番忙碌总算将要奔涌而出的泪水硬生生的压了回去。 “这次又花了不少钱吧……”母亲看着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怜惜的说道。 “没有……能报销的……您别操心了……”他的心有点乱。 “刚才主治医师过来了,让我出院呢……”母亲的脸色今天晚上竟然格外的好看。 他一愣,心里腾的冒起一团火。 TMD,那个王八蛋一定是看着母亲不行了,为了医院的什么狗屁死亡率撵他们走呢! 收了钱也不干人事儿,通常是嫌钱少了…… “其实我也想回家养一养,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的,对我的病也没什么好处……”母亲自然看出了他的愤怒,急忙安慰道。 他的心里暴跳如雷可是在极度虚弱的母亲面前,他终究不敢发作。 “嗯,我知道了。您好好休息吧,我和医生商量商量……”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好好跟人家商量,别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啊……”母亲不放心的叮嘱道,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她最清楚了。 “嗯……”他点了点头,腾腾向外走了两步,又突然站住了。 “妈,我是不是让您和爸爸挺失望的……”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为什么失望?”她一愣。 “我原本可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就算是住院也不用住在这种破地方受煎熬……” “傻孩子,你是我们的儿子,你过得高兴,我们就高兴……”母亲笑得很好看,和他记忆中多年前那些美好的日子里的笑一样。 可是,他知道他们的艰辛,而且他自己并不快乐。 他自己的心灵似乎超脱了世俗的羁绊,可是他身边的亲人却在因他而受苦。 他这么多年来的选择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一种逃避呢…… “我一会儿再过去吧,先陪您说说话……”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一定会把医生办公室砸个稀巴烂,然后再把那个装模作样的主治医师抽个不成人样,可是那样的话,母亲的心脏恐怕就不行了…… “嗯……好……”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意,赞赏似的点了点头,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来,靠一会儿吧,你也好几天没合眼了……” 那一夜,母亲的脸色非常好看……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很多…… 那一夜,监控仪器上的波浪停止了跳动…… 他默默的流着泪,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空,“喂,王八蛋,下一个该轮到我了吧……” ********************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明朗起来。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上被微风割成一片一片的云彩,心寒彻骨。 这里不是医院,不是家里,鬼知道是什么地方。 他并不在乎自己身在哪里,在哪里还不是一样的孤单? 可是窗外那棵老榆树却让他越看越熟悉。 他小的时候没少爬到树上摸榆钱吃,自然熟悉它的每一根枝丫。 可是那棵老榆树在二十几年前他们家的平房动迁的时候就被砍掉了啊!难道这只是梦? “天羽,起来吧,别赌气了,你爸爸上班了……”一个在他的梦里一遍一遍出现过的声音,一下子让他从床上弹了起来。 墙上的主席像,老式的挂钟,自己刚刚睡过的单人床,涂着淡绿色油漆的门……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妈?”他惊呼了一声,手忙脚乱的飞下床,冲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那扇从里面反锁的房门。 “妈……”他又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可是一瞬间又呆呆地僵立在那里。 站在门外的的确是他的母亲,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头发是黑的,皮肤是紧实的,甚至那脸上的端庄秀美也是鲜活靓丽的! 这明明就是二十几年前的母亲! “你怎么了?饿疯了?” 母亲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就呵呵的笑了起来,“活该,谁让你从昨天晚上就绝食啊!你爸爸只是让你去见见秦伯伯又不是要你的命,你干嘛怕成这个样子啊!” “什么秦伯伯?”他吞吞吐吐的说道,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撼得心中狂跳。 “就是在首都工作的秦伯伯啊,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和秦伯伯的女儿晴晴还在一张小床上睡过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她看着满脸惊愕的他,吃吃的笑。 秦伯伯? 首都? 他的脑子里在飞快的运转着。 难道是秦启南? 二十几年前在华夏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因为秦家老爷子,那位开国元勋之一的辞世而渐渐走了下坡路的秦伯伯! 他的心中猛然一震! 难道自己竟然……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难道那一场让父母深感遗憾的相亲和绝食大战又要重演了?! 古婉月这个时候是江城市百货公司的业务经理,年富力强,见多识广,可是对自己这个叛逆的儿子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把楚天羽按在那张褪了色的饭桌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母子俩多年以来的一直没变的亲密动作。 不过,后来他人到中年,母亲也就不好意思再摸他的头了。 只是这一摸,他的眼泪就止不住稀里哗啦的流了下来…… 这一哭倒把古婉月弄得乱了手脚,她见惯了儿子的顽固和叛逆,可是这样的大小伙子说哭就哭了还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你干嘛呢……就算是不想去见秦伯伯也不用这样吧……”古婉月揉了揉他的肩膀,心也被他哭得乱了。 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没有哭的习惯,就是和人打了架受了委屈也从来是自己默默承受着,甚至因为淘气被他老子用皮带抽的时候都没掉过眼泪,这怎么就哭起来没完了呢…… “妈,您的身体还好吧……”他突然冒出的一句吓了古婉月一大跳。 “你说什么胡话呢,你不是病了吧……”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发烫。 “真是的,早跟你爸爸说,别那么逼你,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有些舍不得了,一定是昨天父子二人吵得太厉害了,孩子动了心火…… “妈,爸爸在哪儿?”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擦也擦不完。 “去上班了,气呼呼的走了,早饭也没吃……”古婉月也叹了一口气,一边是老公,一边是宝贝儿子,她夹在中间也为难啊! “我想见见爸爸……”他紧紧拉着她的手,深怕这真的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