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ather to fire, fire to blood, blood to bone, bone to marrow, marrow to ashes, ashes to snow…… 羽成焰,焰成血,血成骨,骨成髓,髓成灰,灰成雪…… 三年之后。 二月,正是东京最冷的时候。天色阴沉,云层厚重,是将雪未雪的样子。林立的高楼大厦在苍灰色天空的映衬下,益发显得气势逼人。刀一般锐利的边缘,将这座灰色的城市切割成一幕幕生动的图画。因为是情人节,不少商厦都打出了气氛温馨的广告,街上随处可见对对情侣携手调笑,空气中弥漫着玫瑰的甜香,给这阴冷的冬日增添了不少暖意。 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驶过闹市,拐了几拐,停在僻静处的一幢西式独立屋前。有人过来开了车门,浅见龙介深吸一口气,下了车。他今天穿着一套正式的黑色西服,头发一丝不乱,西服上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红玫瑰。艳丽的玫瑰与他沉郁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过下午四时许,已有薄暮浸染,天地间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飞舞的雪花中,眼前景物更行萧瑟。半新不旧的房子,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仿佛不耐春寒的侵袭。二楼天台上放的几盆花早已枯死,只剩几根光秃秃的花枝颤颤地挺立在寒风之中。不待龙介吩咐,手下已经四散守在门口,没有人敢跟着他走进屋内。——谁都知道,这里是处禁地,如果不是怕人暗算,龙介恐怕根本就不会带保镖来。 穿过门厅,上了楼梯,打开那间熟悉的卧室。里面家具很简单,一个梳妆台,一张古董椅,然后就是那张几乎占了房间一半的法式雕花大床。金色的流苏低垂,一袭纱帐柔柔洒下。透过半透明的床幔,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女子侧着身子拥被而眠,裸露出雪白的肩头。门窗是双层隔音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填充了软木,他们曾在这里颠鸾倒凤,共赴极乐,情深处那火热的呻吟几乎能刺穿屋顶。时至今日,那女子柔腻的呼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 这里有他的一切。 一切皆如往昔。 深红色丝绒的窗帘低垂到地面,宛如凝固的时间。 龙介沉默着,在梳妆台前坐下来。那上面原本摆放了无数瓶瓶罐罐,都是那女子喜好的各式化妆品和香水瓶。现在桌面上很空了,只有一个骨灰盒和她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有一张精致的巴掌大的小脸,一双丹凤眼斜斜向上挑起,天生的勾魂模样。想当初,便是这秋波一转间,叫他失了魄、丧了心。 樱子。他的庶母,他的爱人。 “你还好吗?”他拿起那照片,“你住院的那些日子,我没有去看你。我想,如果你仍然清醒,也必定不想让我看见你那副样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微笑:“瞧,这就是你嫁给老头子的下场。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你是否还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哼,自作聪明的女人……” “明明爱的是我,却连十几年、甚至几年都等不及,自以为是,贪慕虚荣,又风骚,又淫荡,就会撒谎骗人……总之,总之我龙介的女人里面,你是最差劲的……” “要不是你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但那儿子也死了。” 他忽然有些烦躁,扔了照片,摸出一支烟来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茫然地望着袅袅上升的烟圈。 “我又结婚了,很快要有小孩了。医生说,很可能是男孩。” 他疲倦地笑了笑,道:“这几年我过得很好,几乎可以说是心想事成,除了……想你的时候。” “惠子年轻漂亮,比你听话多了,但我还是没法忘记……你这个荡妇。” 这话说出来,连他也觉得无话可说,闷不吭声地吸着烟,盯着照片上那张让他烦恼的脸。 一时房间里只听到他自己的呼吸,烟头明明灭灭,是唯一的光源。 隔了半晌,他终于开口:“我现在已经没有出去玩了,惠子是个很好的太太,我不想太对不起她。……不过,每年二月十四日,我都会来这里看看你。” 他掐灭烟头,站了起来,把玫瑰搁在照片前面:“这一次我就不在这里过夜了,毕竟她有孩子了。我给你带了一支玫瑰来,算是应个景,反正你也不稀罕这些花花草草。而你喜欢的那些珠宝时装……老头子已经送你够多了。” 鲜红的玫瑰衬着照片上女子盈盈的笑靥,让他看呆了一阵子,转身准备离开。抬眼处不觉一怔。丝绒窗帘前的古董椅上,赫然已多了一条人影! 见他起身,那人霍地站起,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觉身影颇为高大,沉默中已有一股无形的威压。 龙介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慌忙扑向房门口,但门有两层,他刚打开第一重,便被那人掼倒在地,接着咣啷一声,刚打开的那道门也给锁上了。 那人的力气好大!地板上明明铺着厚厚的地毯,他仍觉疼痛,正想爬起,那人上前一步,单膝压住他的胸口,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前额。 一时间,他的心跳都已停止。 那人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幸会!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 那人说的是日语,声调却颇为怪异,也不是地方口音,倒像是外国人学说日本话似的。纵然如此,那话语里的冷酷与憎恨依然清晰可感。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那人是谁了。 “真田清孝?”他颤栗着吐出这个名字。 便在这一刻,一股剧痛从双臂传来。喀嚓声里,两只手臂已齐齐脱臼! 他惨叫一声,以为自己会痛晕过去,但并没有。那人轻轻一笑,放开了他。接着灯光亮起,那人安然端坐在古董椅上,气息不乱,手中的枪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似乎有部分异国血统,五官较常人更为深刻,小麦色的肌肤和紧绷的肌肉显示出强大的爆发力,然而整个人却是静默的,内敛的。深红色丝绒窗帘村着他挺拔伟岸的身形,那云石般轮廓分明的面容,炯炯冷冷的双眼,微微扬起的坚强下颚,让人想起古银币上罗马皇帝的雕像。 龙介的眼光向下,注意到他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各有一大一小两枚银质戒指,组合成骷髅火焰的图案,正是令人闻名丧胆的美洲真田组的标志。 那人冷冷一笑,眼神锐利如刀锋:“看来我们不必相互介绍了,浅见龙介先生。” 龙介呆住。过了半晌,突然叫起来:“真田清孝……你,你怎么还活着!听说你回真田组负责行动时放跑了一个重要卧底,导致真田组损失惨重,退出了纽约,因此被真田组执行家法处决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清孝眼中厉芒一闪,唇角勾出一丝不带笑意的笑容,道:“显然没有。” “不过,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他俯下身子看着龙介,略微卷曲的长发垂下来,眼眸显得更为幽深。 龙介心头一寒,咽了一口唾沫,道:“不是我!我可不知道浅见羽在哪里!他三年前就跟人跑了,公司股价跌得一塌糊涂也不管,我好容易才撑起这副烂摊子……” 清孝厌倦地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我调查你不是一天两天,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就像我知道该在这里等你一样。浅见家的这些肮脏事不像你自以为的那么秘密。” 他环视四周,笑了一下,道:“这就是你和你继母幽会的地方吧?还有隔音设施呢,想得真是周到。”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那支玫瑰,眉尖倏地皱起,放开了手,却是被玫瑰上的尖刺扎伤了指头。殷红的血瞬即冒出来,他理也不理,顺手抹在那张黑白照片上。樱子秀丽的面容上顿时多了一道血污。 龙介一呆,怒道:“啊,你这混蛋!快把你的脏手拿开,你把照片弄脏了!” 清孝侧过脸,微微一笑:“不过一张照片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手一扬,照片被撕作两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龙介大怒,厉声道:“你……你竟敢……”语音陡然顿住,只见清孝已拿起了樱子的骨灰盒! 龙介的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哆嗦了两下,道:“你想干什么?不要……你不要乱来,有事好商量。找死人出气太没出息了,何况她是无辜的,跟她没关系啊!” 清孝神色不动,淡淡地道:“她是无辜的,那又怎么样?无辜的太多了。只要能让你痛苦,任何事我都愿意尝试。” 他淡淡地笑着,打开了盒子,抓起一把骨灰,五指微松,细白的粉末自指缝中扑簌簌落下,掉在厚重的地毯上,即时化为尘埃。 龙介大叫一声,叫声尖厉而又凄惨,象一只被捕鼠器夹住腿的老鼠。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粉末,眼眶顿时红了。 清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喃喃地道:“原来你也会心痛?那不过是骨灰而已。她已经死了,甚至烧成了灰,不管怎么揉搓,也没有任何感觉……”他慢慢攥紧五指,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手中的粉末仿佛承受不住他的压力,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 龙介霍地抬头,眼中直欲冒出火来,咬牙道:“有什么你冲我来啊!连死人你都糟蹋,你……你简直不是人!” 清孝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这你就受不了了?但你可曾看着爱人被惨无人道地虐待,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明明知道他会被糟蹋,被欺辱,却只有离开,像个懦夫一样的逃开!那不是死尸,是个活人呢!一个会觉得痛,觉得伤的活人呢!” 他闭了闭眼,森然道:“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我找到你,一定要把你的情人带到你面前,一刀割断她的喉咙,让你看着鲜血从她的喉管里往外冒,看着她痛到极处却呼喊不出,慢慢地断气,可是你救不了她,完全救不了!只能呆在那里,就那么看着……” “可惜啊可惜……可惜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时,她却已经死了!我曾经尝过的痛苦,还是没有办法让你尝到!”他狂笑一声,将盒子啪地扫到地上。骨灰顿时倾倒一地,扬起漫天轻雾。 龙介凄厉地大叫,绝望地想挽回什么,但他的手完全动不了,两脚拼命踢蹬,带动了地毯,笨重的古董椅也弄翻在地。但他终于可以移动几步,爬到骨灰盒前,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清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踢出一米开外。 龙介狂吼一声,目光尽赤,嘶声道:“混蛋!你这么干就是为了浅见羽那只贱猪吧!可惜你不管怎么做,也救不回他了!” 清孝眯起眼睛,危险在他眼中凝集:“你说什么?” 他的面容仍然平静如恒,就连衣饰、发丝也没有丝毫波动,但龙介感觉得到他勃发的怒气,只觉快意,大笑道:“你没听清楚?浅见羽那只贱猪!我不仅这么说了,还把这个词刻到了他的屁股上,他这一辈子都除不掉了!” 话音刚落,他已被清孝一把揪住头发扯了起来,反手一掌重重地掴在他脸上。他只觉得右边脸上一阵发麻,耳朵嗡嗡作响,头一偏,张口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这一耳光反而刺激到龙介蛮性发作,疯狂地大笑道:“你认识他那么久,还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吧?哈哈,我可是把他操了个够,到后来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吓得发抖……”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掌掴,打得他齿血狂喷,两边脸颊高高肿起,但仍然骂不绝口,整张脸都因憎恨而扭曲:“……我从没见过比他更贱的东西!你知道么,有一回他为了向阿忍表示忠心,居然自己把手指甲拔了下来,哈,哈哈!东京城最低挡的娼妓也比他高贵,比他干净……他就是一只可以用精液喂饱的猪……” 清孝忍无可忍,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厉声道:“住口!你要是再侮辱他,我就杀了你!” 龙介咧着嘴,齿血象小河似的向下淌着,笑道:“这是侮辱他么?我只不过告诉你事实而已……贱猪贱猪贱猪……” 清孝怒笑一声,手下逐渐使劲,龙介的面皮已变成紫色,眼珠都凸了出来,还是大叫道:“你杀呀!杀了我,你这一辈子别想知道那只贱猪的下落!下手啊,不敢下手你就是猪猡!” 清孝瞪着他,五指一根根松开。龙介倒在地上,只觉两颊完全麻木,眼前金星乱冒。他还没回过神来,已被清孝一把抓起,搁到扶正的古董椅上,总算能喘口气。 清孝近乎温柔地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抚摸着他浮肿瘀紫的脸,微笑着道:“告诉我,小羽在哪里?” 龙介咽下一口血沫,眼里尽是蔑视,冷笑道:“如果你的脏手没有动樱子,现在跪下来给我磕头磕到出血,再好言好语地求我,也许我还可以考虑……” 清孝怔了怔,突地一笑,笑意未绝,抬脚就朝龙介的心窝踢去,将他连人带椅踢出几米开外,直撞上墙壁。龙介扑倒在地,笨重的古董椅砸到他的背上。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清孝走上前去,拉开椅子,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沉沉地道:“你竟敢威胁我,什么东西!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 龙介的脸本已肿胀得像个猪头,被粗糙的鞋底一磨,顿时破皮出血,一阵阵钻心的疼。勉强抬眼,也只能看见清孝的裤腿,忍不住心里一寒,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色厉内荏地道:“你……你要干什么……休想,休想……” 清孝低低地笑着,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拎起来,扔到那张雕花大床上,顺手扯下床幔,撕做几段,将他的双腿分开捆在床柱上。想了想,连他脱臼的双手也不放过,同样紧紧绑缚到床头,这样他整个人就呈大字型仰面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这一姿势引起的联想太不美好,龙介实在有些着慌,道:“喂,你不会,你不会……” 清孝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道:“那么紧张做什么?你以为就你这粗皮糙肉还有人乐意操你?” 这话说得很不好听,龙介却松了口气,看着清孝手里多了一管针剂也没在意,直到清孝挽起他的衣袖,闲闲地道:“对了,你调查我那么久,也该知道真田组是靠什么发家的吧?” 龙介呆了呆,突然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上脑门,哑声道:“这是……毒品?” 清孝凝视着手中的针剂微笑,笑容竟似有些伤感:“是啊,毒品。你总算还不太笨。” 龙介心胆俱裂,先前的狠辣桀骜全不见了,浑身不住颤抖,张皇失措地道:“你你你……不要……我求你,求你不要……我求你好了……” 清孝仍然盯着针管里的液体,低声道:“你很怕毒品么?是啊,我也怕。既怕,又恨。十八岁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死于吸毒过量。我老子干的好事。” 他的嘴角牵了牵,微笑道:“当然他也是不想的,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所以后来我报考的是哈佛大学的药物学,就是想找到一种真正有效的药物,能让人们彻底摆脱毒瘾。这很不容易,现在有些毒品,对大脑神经组织造成的伤害根本是不可逆的,我的导师也算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专家了,不妄自菲薄地说,我自己这方面也有些成绩,但都没有突破性进展。”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淡淡地道:“看来命中注定我是吃不了这碗饭的,毒贩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成为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