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世上唯一一种以分离为目的的爱。 第一次听这句话时,我在陪赵艺参加产前学习班。 妇产科的小护士很年轻,给我们一屋子准爸准妈上课时手舞足蹈,声情并茂讲述父母对孩子的爱。 提到分离,或许很少有人意识到,人生第一次重要离别,是孩子出生时与母亲身体的分离。 妈妈的子宫像一个温暖的摇篮。 孩子舒舒服服呆了十个月后,突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对孩子来说是巨大的挑战。 对母亲来说,则是无法避免的分娩之痛。 顺利度过这次分离,对孩子的心理成长和妈妈的心态转换都至关重要。 因为这个原因,孩子出生后父母需要创造一个安静平稳的家庭环境,带给孩子必不可缺的安全感,帮助孩子慢慢适应巨变的环境。 新爸新妈也要互相体谅、保持共识。 爸爸尤其要理解孩子离开身体后给妈妈带来的痛苦和不适,多陪伴、多赞扬、多鼓励。 参加这个产前学习班,表面看是为了安抚赵艺,实际上,我也很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当时已经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赵艺非常紧张,家里买了一堆养胎育儿的书籍。 我这个当爸爸的别提多高兴。 二百五十分之一的几率可不是随便降临到每个人头上,妈妈很棒,爸爸也了不起,小蝌蚪游泳水平一流。 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面对另外一种分离该怎么办。 我当然也会担心,所有父母都会担心。 从娃儿呱呱落地,我们就开始担心孩子穿得太冷,吃得不够、发烧生病,摔跤受伤。 每一天、每一刻,从无例外。 大部分父母都在有惊无险中度过,欢欢喜喜看着孩子一天天茁壮成长。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些父母没有那么幸运,亲身经历和孩子分离的痛苦。 没有明天、没有希望,只剩散落的回忆,像手中细沙,越想抓牢流失得就越快。 无数的专家、书籍、视频教我们如何迎接小生命的降临,却鲜少有人提及我们该如何接受失去小生命的痛苦。 “爸爸,”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女儿的声音很像她的双胞胎兄弟,轻柔甜美,既给我安慰又让我心碎。 我揉揉太阳穴,后悔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 虽然号称有工作要完成,但我知道这只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借口。 “怎么了,然然?”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女儿的身上。 我们知道赵艺怀的是龙凤胎后就开始想名字,当时决定不管男女,老大叫然,老二是风。 合在一起组成‘蔚然成风’,期望两个孩子能够知书达理、茁壮成长。 龙凤胎的出生非常顺利,他们也很少生病,而且乖巧听话。我们一直都觉得,做为父母有这样一双儿女,真是幸运极了。 我的胸口又是一阵抽痛,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小风身上发生的事儿。 他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心源性猝死的概率很低,发生在七岁孩子的身上更低。 然而再低也不是零,不仅发生,而且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 “爸爸,我想小风。”卫然的语气既哀伤又卑微。 赵艺和我失去了儿子,卫然失去了她的兄弟。 这双姐弟在妈妈肚子里时就分享一切,生下来后更是形影不离。 卫风比卫然晚出生十分钟。 就像出生的顺序,卫风做什么都跟在姐姐的后面,卫然也时时刻刻都在保护卫风。 两个人性格迥异却亲密无间,互相用眼神就能说话,而且总是能知道对方的情绪,并在需要的时候帮助彼此。 我靠在办公椅上,看着女儿,我唯一的孩子。她刚刚七岁,高挑瘦弱,黑色的大眼睛那么纯真,原本充满生气的面孔这会儿写满担心。 “我也是,然然。”我拍拍腿,她迫不及待爬到我的腿上。 我把她拉进怀里,面庞埋入她的头发。 他们姐弟俩用的是相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熟悉的味道让我的喉咙发出令人讨厌的呜咽。 卫风死了,无论再高超的医术、再先进的仪器也救不活他。 我想喝个伶仃大醉不省人事,但喝酒不会让他起死回生。 同样的,保持清醒也不能。 我该怎么办? “我——我——对不起,”我哽咽着,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这辈子,我从未如此无助绝望过。 卫然也呜呜哭起来,我把她抱得更紧。 医生遗憾地报告卫风死因后,一直强调我们不是只有一个孩子,为了卫然也要选择坚强。 这套说辞我对病人家属用过无数次,没想到如今用到自已身上。 赵艺无法做到,卫风死后她就沉浸在黑暗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每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拒绝理会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世界。 照顾女儿只能由我来承担,除了爱卫然,还要将一家人重新粘合在一起。 可是我做得糟糕透顶,这几天把女儿扔给住家保姆,早出晚归寄情于工作,回了家也是闷在书房里。 “妈妈不理我,不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她更爱小风?”卫然小心翼翼问我,眼神充满担心和惧怕。 卫然失去亲密的兄弟,可以说在同一时刻也失去心爱的母亲。 看着女儿害怕的模样,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是父亲,保护不了死去的孩子,也保护不了活着的这个。 “当然不是,她爱小风,也同样爱你,”我坚定地反驳,抚摸着缎面一样的长发,宽慰道:“我们只需要给妈妈一些时间。她很难过,我们都很难过,每个人难过的方式不一样。” “爸爸,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会跟我不说话,对吧?”卫然流着眼泪求我:“以前家里好多人,我有你,有妈妈,还有小风,现在我谁都没有。我不要一个人呆着,我害怕!” 更多的泪水从我眼中滚落下来,浸湿女儿的头发。 我无法言语,只能紧紧抱着她点点头。 我暗暗发誓,从现在起,即使自己的情绪陷入低谷、即使生活再黑暗,我也要好好爱护关心这个乖巧的女儿。 卫风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走出失去他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必须与内心的绝望共存。 以前,我总是劝解那些伤心难过或焦虑紧张的人,无论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建议他们做点儿什么调整纠正,无论什么事儿。 现在换个位置,我竟然忘了有多重要。 脑海里一丝清明的念头朝我咆哮,那些悲观的情绪杀不死我,但我可能会失去另一个孩子。 我把卫然抱得更紧,再一次点点头。 “我保证。”我的话很轻,但卫然听到了。 她总能听到。 “我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然然。”